編者按：10月上旬，人文財經觀察家、秦朔朋友圈創辦人秦朔老師受上海縫研所之邀親赴臺州調研，并在此期間受邀參加由縫研所主辦的“海縫·私享匯”揭幕儀式，之后以“百年變局，內卷的困境與企業的出路”為題作主旨演講。秦朔老師基于對中國民營企業發展的長期研究和實地調研成果，對內卷的由來、長期存在的原由以及如何打破內卷現象等問題做了詳細闡述，并分享了他今年在各地企業調研的思考與感受。以下是演講內容整理分享。

今天和大家分享的主題是“百年變局，內卷的困境與企業的出路”。為什么提到內卷這個問題？我們先來看一張圖。

這是1978年到2020年中國GDP總量的增長曲線。過去幾十年的中國經濟雖然一直有波動，但總體上它的增長性還是很強的，歷史上幾乎沒有跌破過4%，但最近這些年增速明顯下滑，2020-2021年平均5.1%，今年前三季度只有3%。在這個大背景下，內卷越來越加劇。

最近我跑了三十幾個城市，調研了上百家企業，發現包括很優秀的頭部企業現在都有存量化的情況，透露出來的信號就是行業的增長性不夠。當然，即使是在數量不增長的情況下，行業的銷售收入、利潤、價值也是有可能繼續增長。但很多行業比較糟糕的情況是整個數量和價值都存量化了。

內卷何解？“十四五”規劃綱要提到：樹立底線思維，準確識變、科學應變、主動求變，善于在危機中育先機、于變局中開新局。

“危機中育先機，變局中開新局”。這就是我們目前面臨的情況和應該的選擇。

習近平總書記在《新發展階段貫徹新發展理念必然要求構建新發展格局》重要講話中三次提到一個概念：戰略機遇期。原文是這樣說的——

綜合分析國內外形勢，當前和今后一個時期，我國發展仍然處于重要戰略機遇期，但機遇和挑戰都有新的發展變化。

戰略機遇期這個概念，當時提出來時指的是本世紀頭20年。在20年后的今天，對戰略機遇期如何判斷，是一個重大問題。

20年后的今天，該如何判斷戰略機遇期？總書記在講話中用了三個“過去”與“現在”進行了概括——

“過去我們是順勢而上，機遇比較好把握；現在要頂風而上，把握機遇的難度就不一樣了。”

“過去大環境相對平穩，風險挑戰比較容易看清楚；現在世界形勢動蕩復雜，地緣政治挑戰風高浪急，暗礁和潛流又多，對應變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過去我們發展水平低，同別人的互補性就多一些；現在我們發展水平提高了，同別人的競爭性就多起來了。”

因此綜合來看，國家對當前重要戰略機遇期的判斷就是——

危和機并存、危中有機、危可轉機；

機遇更具有戰略性、可塑性；

挑戰更具有復雜性、全局性；

挑戰前所未有，應對好了，機遇也就前所未有。

過去我們談論戰略機遇，更多著眼于機遇。而現在談的更多是如何在困難、挑戰甚至危機中，逆勢而上。為什么？

近期，央行公布的金融統計數據顯示，銀行半年新增居民存款超過10萬億元，可見大家有了點錢不是去消費、投資，而是存起來。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上半年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同比實際增長3%，人均消費支出同比實際增長0.8%，幾乎不再增長，這樣的情況過去是沒有過的。

為什么大家捂緊口袋不去消費？說明意愿下降，對未來不樂觀。為什么不去投資，說明對投資的風險和不確定性，心里沒把握。

去年底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講到，當前面臨三重壓力：需求收縮、供給沖擊、預期減弱。今年大家的投資信心、消費意愿和可支配收入的增長都在減弱。這就是我要講的“內卷與出路”的大的環境。

（一）農業“內卷”的由來

內卷Involution，也被譯為“過密”，最早是一個美國的學者研究印度尼西亞的水稻經濟。他發現了印度尼西亞爪哇島的農民在人口壓力下，通過不斷增加水稻種植過程中的勞動投入，從而獲得較高的糧食產量。然而，勞動的超密集投入并未帶來產出的成比例增長，而是出現了單位勞動邊際報酬的遞減，即過密化現象，又稱“內卷”。

同樣是種水稻，日本人卻突破了內卷。爪哇的務農人口在研究期持續增加（多了3000萬），推動了越來越密集的勞動投入，但沒有做到同等的增產；而日本同時期，由于工業的蓬勃發展和快速的城鎮化，其務農人口基本沒有增加，但伴隨新投入（化肥、科學選種、機械化），獲得了3倍于之前的（勞均）產量。可以說，爪哇的水稻經濟是“內卷”型的變化，即沒有質變的密集化、復雜化，日本的才是帶有質變的現代化。

農業內卷化研究對我們的啟示：

首先，內卷是一個地方的自然稟賦、人口結構、產業與就業條件等共同作用的結果。

其次，內卷是可以被打破、被超越的，雖然并不容易。比如說日本農業的方法是改變了投入的方法，增加了一些先進的科技因素。

方法之一是改變投入方式，增加先進生產力要素的投入；

方法之二是在更大的空間和產業躍遷中解決問題（如工業化、城鎮化），如果只能就地進入新產業，就要有相應的組織模式（如家庭化）；

方法之三是政府、社會、市場的良性互動，包括政府的簡約治理、服務導向，釋放人民的主體性和巨大潛力，以合力推動國家和社會的螺旋式發展。

（二）企業面臨的困境和內卷長期存在的原因

當前，中國很多人都在講內卷，特別是這一兩年，那么它的含義究竟是什么？

我認為有幾層含義：

一是競爭白熱化、競爭無序化；

二是過度精益求精帶來無意義的重復；

三是被鎖定在某個發展階段，無法躍升，落入陷阱；

四是“稀缺資源+官僚主義”的雙重內卷化。

我認為，內卷在中國可能是一種長期存在，為什么？

一是從全球看，世界經濟與貿易的增長動力不夠，新一輪具有普惠性的科技創新并不明朗，富國與窮國、資本與勞動、發達經濟體與新興經濟體之間的矛盾在升級，全球治理失效，全球化本身也在調整和退潮。

二是從國內看，傳統增長紅利如人口紅利、城鎮化紅利、基建紅利、供應鏈紅利、開放紅利等，有的消失，有的弱化，有的在經受挑戰。新紅利在形成中，但還不足夠。

三是政府采取的逆周期調節、地方錦標賽（區域競爭）等方式，因資源配置的非市場化，往往又會導致內卷進一步加劇。

四是收縮性政策造成的“合成謬誤”，讓一些行業短期難以復蘇。

五是有效需求不足，三年疫情無休無止，信心深受影響，加劇了過剩。

六是一些部門的官僚內卷化，加劇了市場和社會的內卷壓力。

七是不少社交媒體上輿論的內卷化，充斥著不顧事實，不客觀，一味追求流量、“罵贏”的氣氛，讓很多腳踏實地做企業的人感到為難。

如果能夠超越內卷，那么中國經濟就可以沿著高質量發展的方向更上一層樓。否則，內卷也可能變成內耗，長期下去也可能內斗、自傷、互害。

過去全球化是互相成就的，現在是互相設防，互相抵觸，互相爭斗，國內各行業也有這種情況。另外，我們的政策也在發生很大的變化，如地產去金融化、醫療去市場化、教育去資本化、媒體去非公化、互聯網平臺去壟斷化等等，中國經濟發展的大邏輯正在發生根本性變化：

一、價值邏輯：從“代工+地產+基建+間接融資”的資產負債表擴張邏輯，向“科創+內需+直接融資”的生產性價值創新邏輯切換；

二、市場邏輯：從增量為主的邏輯到存量為主的邏輯；

三、所有制邏輯：從56789到公有制為主體，國有主導、民營有序規范發展的邏輯；

四、政經邏輯：從用市場經濟激活社會主義到用社會主義規范市場經濟；

五、資源配置邏輯：全國一盤棋，政府更多地配置資源。


（一）國家希望企業做什么？

●加強產業基礎能力建設，加快補齊基礎零部件及元器件、基礎軟件、基礎材料、基礎工藝和產業技術基礎等瓶頸短板；

●提升產業鏈供應鏈現代化水平，形成具有更強創新力、更高附加值、更安全可靠的產業鏈供應鏈；

●推動制造業優化升級，深入實施智能制造和綠色制造工程，發展服務型制造新模式，推動制造業高端化智能化綠色化；

●聚焦新一代信息技術、生物技術、新能源、新材料、高端裝備、新能源汽車、綠色環保以及航空航天、海洋裝備等戰略性新興產業，加快發展生物醫藥、生物育種、生物材料、生物能源等產業，做大做強生物經濟。深化北斗系統推廣應用，推動北斗產業高質量發展；

●前瞻謀劃未來產業，在類腦智能、量子信息、基因技術、未來網絡、深海空天開發、氫能與儲能等前沿科技和產業變革領域；

●推動生產性服務業融合化發展，加快生活性服務業品質化發展；

現在講新發展理念，我認為它是有很多限定性的發展，它其實是對行業、企業過去的發展方式的揚棄，是一種新的發展。例如“十四五規劃”中提出：實施領航企業培育工程；培育專精特新“小巨人”企業和制造業單項冠軍企業。這是一種合宜的發展，是用一種恰當方式讓行業、企業去發展。

（二）內卷由來已久，卻不乏成功的企業家

內卷之下，壓力重重，中國經濟的出路，關鍵在于企業家。回首改革開放后的企業家，可以說每10年就是一代。如：

1890后的周叔弢，胡厥文，胡子昂

1900后的劉靖基，唐君遠

10后的榮毅仁，袁庚，王光英

20后的霍英東，郭鶴年，李嘉誠，褚時健

30后的張靜章，步鑫生，馮根生，周家礽

40后的任正非、柳傳志、倪潤鋒、張瑞敏、魯冠球、何享健

50后的李東生、馬明哲、陳東升、董明珠

60后的馬云、李彥宏、雷軍、王傳福、曾毓群

70后的馬化騰、劉強東、王興、李斌

80后的張一鳴、黃崢、汪滔、程維

90后的聶云宸、賀羽（國儀量子）、陳安妮、陳方平（云圣智能）

00前后的何浚炫（Treelab）、未源科技黃浩彬、尚榕科技劉宏基

......

每一代企業家的生生不息，才讓中國經濟有聲有色，活力十足。因此并不是說由于內卷就沒有空間了，我們看到中國很多新龍頭、新銳公司都創立于過去十年左右，說明不是沒有機會，如：

2010：小米，美團，寧德時代，百濟神州

2011：安克創新，微泰醫療，途虎養車

2012：頭條，滴滴，喜茶，九號機器人

2013：小紅書，名創優品，昀冢科技

2014：商湯科技，米哈游，潤邁德醫療，蔚來，石頭科技

2015：拼多多，地平線，影石創新，加思科，基石藥業，妙可藍多

2016：抖音，元氣森林，中科藍訊，認養一頭牛

2017：瑞幸咖啡，文遠知行

2018：西湖大學，鐘雪高

2019：高合汽車

......

80、90后新一代的很多創業者，他們走出了傳統老一代的成本價格戰路線，形成了新的路徑。所以說我們在思考內卷的時候，要從傳統觀念跳脫出來。如加工制造是不是只能是微笑曲線的底部？不一定，如果你在制造環節有專利、在材料面有突破的話。很多企業的創新變革歷史啟示我們，通過第二第三曲線，企業也可重獲新生。以安踏為例：

安踏專注于運動鞋服，它的第一曲線是運動線——比如籃球鞋；第二曲線是時尚線，安踏收購了斐樂，現在做得很大。第二曲線不夠，安踏還要做第三曲線，于是收購了亞瑪芬，旗下有很多國際性的運動品牌和戶外品牌。所以安踏現在是運動、時尚、戶外三條線并進。另外，安踏的單聚焦、多品牌、全渠道戰略也非常清晰。安踏還在通過DTC的方式（direct to customer）更接近消費者，走向數據驅動的創新企業。

（三）內卷的答案

我對于如何破內卷的答案就是：沒有統一答案，但都是逼出來、創出來的。

分化加劇，沒有統一答案；

同一行業沒有統一答案；

同一時間沒有統一答案；

同一個企業在不同時間也沒有統一答案；

但并不是沒有出路，路是逼出來的，創出來的，每個人都要自己去找尋屬于自己的答案。


如何去破除內卷，可以從以下這些角度去思考：

● 在內卷中勝出的三要素：成本、消費者剩余、軟實力

● 痛點、堵點、難點，能否變成亮點、突破點？

● 價值創新是硬道理：從博大到精深，數智化，ESG，模式創新

● 走出去：釋放中國能力，改變約束條件，對沖宏觀風險

● 如果既不能向外走也不能向上走，該怎么辦？收縮、聚焦、重組

● 企業家精神最重要

為什么說最后一點“企業家精神最重要”？因為所有的東西最后都要靠企業家精神去實現。企業家是生產力發展中最具有能動性的因素（如果企業家沒勁了，不想干了，企業就真的歇菜了）。企業家精神來自于哪里？有些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但是企業家精神其實有很多方面也是可以學習的，是可以通過互動交流，彼此鼓舞的。所以我想，這就是今天大家為什么坐在這里的原因。

最后我簡單講一下我對于整個中國制造業基本的競爭優勢和下一步要超越的一些看法。我覺得中國目前的優秀企業做到了極致成本效率，做到了多元靈活機變（也就是善于響應市場各種各樣的變化），做到了無限貼近用戶，也做到了殘酷競爭求勝，還有民族文化支持、產業群聚效應、強烈追趕動能等。但過去的成功也帶來了硬幣的另一面：

極致成本效率，往往讓我們只想省，而不是創造高價值；

多元靈活機變 ，往往讓我們陷入機會主義，缺乏長期主義；

無限貼近用戶，往往讓我們陷入賣點化、流量化、媚世化；

殘酷競爭求勝，往往讓我們陷入價格戰和對合作者的過分壓榨；

民族文化支持，往往讓我們缺乏分布式和個性化創新；

產業群聚效應：往往讓我們陷入政府之手的重復建設；

強烈追趕動能：往往讓我們陷入copy的路徑依賴。

所以未來我們要開辟新局，需要一些新的力量，如提升企業的核心競爭能力、提升國際合規能力、培養好奇心、創造性、批判性的思考、工匠精神以及復雜創新。所以，走出內卷最重要的方法，應該還是要創想、創造、創新。